紫竹花園的主人,走了。
北海道夏風吹矮一川鼠尾草,紫竹昭葉在花海中長眠,享年94歲。
離世時,紫竹奶奶左手還攥著一把香菜種子,右手捧著喂麻雀的麵包屑。
「媽媽踏入花叢深處,與爸爸團聚了......」長女哽咽道。
夏蟬噤歌,孩子們為紫竹奶奶舉辦了一場無聲的葬禮。
沒有來賓,沒有梵唄,只有燦若霞錦的山花,向日葵在遺照前怒放。
「昭葉,你是我的向日葵啊。」
這是紫竹奶奶,至死難忘的情話。
「北海道十勝」之紫竹花園,占地60公頃,遍綻2500種奇草異卉,花開四季,香醉東瀛。
它的主人,卻是個出了名的「怪婆婆」。
花帽、花裙、花指甲,紫竹奶奶總愛推一部小車,盛滿剛摘的鮮花,笑著出現。
「我很忙的哦,不要跟我廢話,但如果你想聽故事,那就坐下來喝杯茶吧!」
午後,日光如潮,奶奶已經忘記第幾次,講起這段非常老土的開頭——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富家小姐,愛上了一個窮小子......
1927年,昭葉出生在大富之家,父親宮阪住夫是宮阪建築集團的創始人。
錦衣華食,昭葉出落得繡面芙蓉,琴棋書畫,小姐一手好字惹風妒。
但宮阪先生卻發現了一樁怪事:女兒怎麼老愛來工廠?
憑欄、踱步、輕笑、失神......宮阪以為是女兒無聊,誰料是自己失策,大事不好!
她居然愛上了廠裡一位窮工人——紫竹勲。
每天下班,在工廠背後那片荒地,二人初遇、相戀、牽手、定情。
宮阪老父親無奈:「汝倆相愛,父複何言?」一擺手,給女兒舉行了婚禮。
那一年,昭葉20歲,如花似玉,紫竹勲23歲,英姿勃發。
「人人說我們不配,父親卻笑著說:昭葉,請你勇敢地追隨自己的幸福吧!」多年後,紫竹奶奶依舊難忘。
婚後,夫妻倆如膠如漆,一連生下三位千金,滿堂花開,羨煞旁人。
紫竹先生為了讓妻子過上好日子,拼命工作,一路晉升。
但昭葉,哪裡在乎什麼榮華富貴?
她最幸福的時光,是和丈夫在下班後沿著荒地漫步,夕陽落在眉梢,化作織錦回文。
「昭葉啊,你是我的向日葵。最喜歡你穿花裙子了......」
「等我們都老了,就在荒地上種滿鬱金香......」
「在花海裡,我們永遠在一起......」
昨日夢回,紫竹奶奶笑得花枝亂顫。
但永遠,有多遠呢?
64歲那年,紫竹先生突發心肌梗塞,溘然長辭。
那夜,紫竹昭葉捧著一束向日葵守在靈前,聲嘶力竭,哭到天明。
她知道,此生再無人喚她昭葉,世上只剩下紫竹奶奶。
這時,紫竹奶奶卻做出了一個震驚全家的舉動——她用畢生積蓄,賣下了郊區一塊荒地。
6公頃的爛地,土貧地瘠,一眼到頭,光溜溜只有五棵白樺樹。
紫竹奶奶把爺爺的骨灰撒在中間的樹下,在兩旁種上向日葵。
「老頭子,這裡樹蔭涼爽,等花開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早上4點起床,荷鋤開荒,播種撒苗,晚上7點回家,汗流浹背,骨頭打鼓。
實在累到頂不住,紫竹奶奶就對著白樺的方向咬咬牙:「快了,快了......」
她傾盡所有,請來幫工和園藝師,女兒帶著孫子來幫忙,荒地漸綠,種子萌芽。
1992年,花園落成,取名「紫竹」——愛人的姓氏。
花園中央,10萬朵鬱金香迎風怒綻,異彩斑斕,像黃昏下,他和她不散的戀歌。
「老頭子,你快看啊,我做到了。」山風吹散老人的話,向日葵在笑。
每年,紫竹花園迎客超10萬人,被譽為北海道最接近夢的地方。
但園藝師卻老是抱怨:「奶奶太不聽話了!」
花園本該劃區種植,但紫竹奶奶老是懷裡揣幾把種子,開心就撒,撒完就跑。
「如果花都長在一起就太無聊了,人生苦短,驚喜最重要!」
她還不准施化肥、噴農藥,走累了就抓一把野果放嘴裡,玩倦了就采一朵鮮花插耳畔。
「我希望每個人來到花園都是快樂的,都會想起最愛的人。」
春天,野菊花燦若浮空月屑,朝露吻濕奶奶的衣角。
盛夏,大麗花匯作無垠彩霞,奶奶聞花淺笑,重溫少女舊夢。
晚秋,紅楓燔作一穹爛漫篝火,奶奶張臂瘋玩,像個小孩。
紫竹奶奶總是說:「花開的日子,就不會流眼淚。」
日日悠悠過,轉眼25載,奶奶始終是孤身一人。
四季從身邊輪回,花草在腳下枯榮,春去秋來,年復一年.
只剩時光記得。
每逢忌日,奶奶都會一個人帶上花,在白樺樹前,自言自語。
「你說我笑起來像向日葵,你走後,我再也沒有哭過。」
「好啦,是有那麼幾次啦......」她像少女般,拆穿自己。
日月跳丸,紫竹奶奶已經90高齡,她依然愛花,更加愛人。
幼稚園小朋友來花園春遊,她會親自帶隊,中氣十足拈花惹草。
「這可是我的地盤哦,你們要叫我小隊長喲!」
年輕的歌手來花園宣傳,她會坐在旁邊,拍手唱和。
「雖然聽不懂她唱啥啦,但有花有歌,就很快活啊!」
有人拿著她的書來簽名,她會正襟危坐,寫下祝願和名字。
用最工整的書法,一筆一捺,專心致志。
每一個見過奶奶的遊客,都稱讚她是自己見過最可愛的「花仙子」。
但花仙子老了,記性越來越差。
女兒回憶,有幾次,奶奶走在鬱金香花田裡,忘記了回家的路,呆呆地在樹下坐了一個下午。
日影斑駁,她輕輕喊了一句:「老頭子,你什麼時候接我回家啊?」
奶奶倏然醒悟,老頭子,已經走了30年了。
她也已經94歲了。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她忘了歸路,忘了花期,忘了生死往事,忘了昨夜星辰。
唯獨不忘,這片花海,為誰而栽。
在生命的尾聲,紫竹奶奶依然每天穿著花裙子,帶著花帽子,塗著花指甲。
輕施脂粉,唇角含笑,兜裡藏著一把種子,漫步在她的花園裡。
「如果爺爺來接我,他就能一眼認出我來。」
「他說我穿花裙子,最美了!」
花兒聽了,也會羡慕吧。
人老了,心中有數,紫竹奶奶早就把花園交托後人,吩咐道:
「我想被鮮花簇擁著離去,讓我回到白樺樹下,和爺爺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五月四日,夏風不燥。
紫竹奶奶穿上最愛的花裙,含著笑,哼著曲,走入了百花深處。
藍雪花、鼠尾草、無盡夏、香彩雀......花都開好了。
94歲的紫竹奶奶,甜甜地,睡著了。
我想,奶奶一定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陽光下,戀人緊緊相擁,向日葵和鬱金香迎風怒放,花海翻起細浪。
待下一世花開,
我們再談一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