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初入復旦大學的一年級新生翟象俊,回憶起隔著教室高高的門上玻璃窗,滿帶新鮮好奇目光去偷看著名教授給高年級學生上課場景那一幕,仍記憶猶新。
那天給高年級大學生們上課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授,但見她個子高挑,皮膚白凈,面容姣好。
一身黑色皮衣,配著齊肩短發,整個人顯得干凈利落,英姿颯爽如女中英豪一般。
她講課時雙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手勢頗多,又愛在教室內走來走去,簡直要手舞足蹈起來。
驀然一個轉身,她竟直接坐到講台上,又開始長篇闊論起來,直接驚呆了窗外這新生的雙眼,暗自驚詫道,果然這著名教授上課,與眾不同,真讓人大開眼界。
這個讓翟象俊驚訝萬分的女教授,正是我國著名女翻譯家、復旦大學副教授楊必。
圖 | 楊絳與妹妹楊必
提起楊必,很多人或許對她陌生,甚至從未聽聞,可是如果說起她的姐姐楊絳、姐夫錢鍾書,還有姑母楊蔭榆,那就家喻戶曉了。
1922年生于上海的楊必,比楊絳小11歲,因為行八,出身書香門第的父親楊蔭杭,就為她取了個「必」
從小體弱多病的楊必,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受到所有人的呵護。因為長相頗似早夭的二姐阿同,多愁善感的母親,更認定她就是二女兒轉世:「活是個阿同!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來了。」
在蘇州度過快樂童年的楊必,是家中的乖乖女,可是很小的時候,她也有兩大不乖處,一是不肯洗臉,二是不肯睡覺,以至于二姑母楊蔭枌開玩笑說,這孩子前世準是睡夢里(ㄙˇ)的,所以今生不敢睡。
因為是書香世家,所以童年時代的楊必,就躲在母親蚊賬內偷偷閱讀抄本《石頭記》,讀到忘情處,不覺用童稚的聲音低低吟哦道:「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從小博覽群書的楊必,古典文學素養深厚,她最愛的《紅樓夢》前前后后竟讀了30多遍。
楊必15歲那年,正值抗日戰爭爆發。這年11月,日軍侵占蘇州城,在震天的炮火和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楊必母親去世,父親帶著女扮男裝的大女兒和楊必,只身逃到上海。這之后,楊必便在上海的工部局女中讀高中。
避居上海期間,有父親和兄弟姐妹相伴,楊必度過了快樂的高中時光。中學畢業后,又順利考入震旦女子文理學院。
已經于1935年夏與楊絳成婚的錢鍾書,自辭去西南聯大的教職之后,1941年回到上海,被震旦女子文理學院聘為教授。
不久之后,身為姐夫的錢鍾書,也就成了楊必的老師。其時已經二十來歲的楊必,日日聆聽錢鍾書的教誨,對儒雅博學的年長姐夫更是刮目相看,異常欽佩。
這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主管,也就是校長,是一名來自英國的中年修女,名喚桑頓,學生們都叫她桑頓嬤嬤(Mother Thornton)。生性活潑的楊必,不但和學校的學生、老師們混得非常熟,就連桑頓嬤嬤對她也異常喜愛。
當得知楊必向往清華大學時,在楊必畢業后的1947年,桑頓嬤嬤去北平開會時,還特意帶上楊必,把她介紹到清華大學當了一年的助教,圓了她去清華任教的夢。這是后話。
就在楊必盡情享受中學、大學珍貴愉快的讀書時光時,臨近畢業的1945年夏,陪伴了她23年的父親,在蘇州因中風去世。
離世前,父親楊蔭杭最不放心的就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他把楊必鄭重托付給了楊絳,又嘆道:「你們幾個,我都可以放心了,就只阿必。」
言及終身大事,向來知道女兒看似多病柔弱,實則剛硬要強的老父親,長久思忖之后,仍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嘆一聲道:
「至于結婚——」
「如果沒有好的,寧愿不嫁。」
楊必畢業之后,因為原先選定留校任教的一個天主教徒有事離開了上海,她又得桑頓嬤嬤喜愛,就補了這個缺,留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當助教,又兼任學院附中的英文教師。
在留校任教期間,楊必還給傅雷的兒子傅聰輔導過英文,又于1948年下半年,在位于南京西路的國際勞工局做了一年的兼職翻譯,報酬豐厚。
因為比上面的哥哥姐姐們要小很多,又與子侄輩們的年齡接近,所以生來多病柔弱的楊必,上得兄弟姐妹們的悉心照拂,下又與小一輩們無話不談,打成一片,人緣極好。
手頭有了閑錢的她,出手又最是闊綽,小惠遍之,因此在親戚群里,她最受歡迎,以至于錢鍾書常笑話她是「distributing herself」(分配自己)。
圖 | 姐夫錢鍾書
有著一顆少女心的她,成天樂呵呵地東家串來西家往,說話幽默風趣,與人相處又全無心機,一派天真,直如蒲松齡筆下的嬰寧一般,幾不知人間憂愁為何物。
1952年,全國院系大調整,楊必入復旦大學外文系任教。這一年,已經30歲的她,開始在姐夫錢鍾書的關懷和指導下,嘗試小說翻譯。
錢鍾書熱心地為她找來女作家瑪麗亞·埃杰沃斯的一本小說,又建議她將書名譯為《剝削世家》,楊必很快就將該書譯完,并于1953年順利出版。
這之后,楊必又在傅雷和錢鍾書的建議下,開始著手翻譯薩克雷的《名利場》,并且和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簽了合同。
在復旦大學已被評為副教授的楊必,教書又譯書,雖然比以前要忙多了累多了,然而她是開心快樂的,交游廣闊的她,生活過得有聲有色、豐富多彩。
她人長得漂亮,個子高挑,穿著時髦,師生們一致認為她是最標準的上海新潮小姐。
她教書飽含激情,教學語言風趣幽默,因此最受學生歡迎。
因為年逾三十,仍是未嫁之身,外文系的學生們便戲稱她為「玉女教授」。
她的老同事兼老友賈植芳,比她大幾歲,每次見了她,總要熱心規勸道:
「你三十多了,年齡也不小了,老話說‘女大當嫁’,我給你找個對象吧?」
賈植芳說這話時,其實他心里是有合適人選的,那就是同為他們外文系的教授林同濟。
這林同濟早年游歷歐洲,原來的妻子去了美國后,夫妻二人有名無實,賈植芳便有心要撮合他倆。
作為老朋友,他深知楊必一定要找一個如四姐夫錢鍾書一般儒雅淵博的大學者方肯嫁,可是,這世上「錢鍾書只有一個」,所以除了有過婚史,他認為林同濟在各方面都符合楊必的擇偶要求。
圖 | 林同濟
同樣為她的終身大事操碎了心的還有四姐楊絳,每次硬著頭皮送走一個又一個上門提親者,楊絳都覺得羞愧不安,因為她實在不便向人直言,拒絕對方不僅是因為妹妹眼光太高,更多可能是因為,認定「女子結婚憂患始」的楊必,或許壓根兒就不愿結婚。
無心戀愛結婚生子的楊必,在教書之余,開始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到《名利場》的翻譯中。她一向身體虛弱,為著譯書的事,又常常心力交瘁,整夜失眠。
有時候《名利場》翻譯不下去的時候,她就開始翻看那本已讀過三十多遍的《紅樓夢》,從古典小說里去找翻譯的靈感。
這部積數年之功,傾注了楊必太多心血的煌煌巨著《名利場》,于1956年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
《名利場》譯本順利出版后,多病嬌弱的楊必也徹底累垮了。大姐三姐悉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還每晚為她打補針。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她也跟著別人學氣功,打太極拳,還被四姐楊絳接到北京去療養,然而卻都收效甚微。
《名利場》再版時,出版社詢問她,是否有需要修改之處,楊必答道,「一個字都不改。
《名利場》的翻譯和出版,得到了讀者和譯界同仁的熱烈歡迎和高度評價。著名翻譯家思果認為楊譯《名利場》「是真正難得看到的佳譯」。
譯本中尤為人稱道的一處是,一個英文長句中連用五個「good」,楊必的譯文用詞完全不同,且又準又好:
who is a Christian, a good parent, a good child, a good wife or a good husband, who actually does have a disconsolate family to mourn his loss…
【譯文】真的是虔誠的教徒,慈愛的父母,孝順的兒女,賢良的妻子,盡職的丈夫,他們家里的人也的確哀思綿綿的追悼他們……
嘔心瀝血翻譯完《名利場》之后,雖然經過數年療養稍有恢復,然而患有高血壓,又神經衰弱經常失眠的楊必,身體狀況仍每況愈下,難見好轉。
可是每當走上講台授課時,她仍是學生眼中那個手舞足蹈激情四射妙語連珠滔滔不絕的女教授,沒有人知道,她早已如荊棘鳥一般,在用她刺血的生命,發出最后的凄美絕唱。
圖 | 楊必的譯作《名利場》
六十年代末,經常需要開會,她每次都帶病堅持參會,因此多次被公開表揚。
有一次,她被要求交代曾經在國際勞工局兼職做翻譯的事。那夜,她寫交代材料到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該上班了,大姐卻見她遲遲未起,便輕輕開了臥室的門,但見她嚴嚴實實蓋一床杏子紅的被子,還在那里安安穩穩合目而睡。
大姐走上前,一聲聲「阿必」輕輕喚她的名字,她卻再也沒有像往日一般,笑逐顏開地答應一聲,然后慢悠悠起了床,高高興興到學校給學生們上課去。
她永遠地睡著了。這一年,楊必46歲。
這一切,都像極了四十多年前,二姑母的那句玩笑話,這孩子前世準是睡夢里(ㄙˇ)的,所以今生不敢睡。
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誰成想,竟一語成讖。
楊必(ㄙˇ)后八年,生前私交甚篤,同為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的老友徐燕謀,有一次出門去買祁門紅茶,忽又憶起和楊必的一段舊事,不禁愴然作詩道:
楊家小妹好才華,勸我頭風飲綠茶。
終愛祁門濃似血,殘陽色里吊蟲沙。
在詩前小序里,他悲哀深情地含淚寫道:
「我患風病而嗜紅茶,楊必君勸我改飲綠茶少刺激,因買祁門,憶君前言,而君已郁郁(ㄙˇ)八年矣。」
八年生(ㄙˇ)兩茫茫。嬌弱多病一生未嫁英年早逝的楊必,終如才女林黛玉一般,質本潔來還潔去,留給熱愛她的親人朋友同事學生,無盡的追思和懷念。